洲际交易所（ICE）以20亿美元的巨资投资了Polymarket，这一举动标志着华尔街正式将“预测市场”从边缘实验转变为主流金融基础设施的一部分。它表达了对“群体智慧”通过实时概率数据在AI时代可能成为战略性新资产类别的坚定信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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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10月7日，洲际交易所（ICE）正式宣布向预测市场平台Polymarket投资20亿美元。这家拥有纽约证券交易所背景的金融巨头成立于1792年，几乎见证了美国金融史上的所有重大时刻。而Polymarket成立仅五年，估值已飙升至90亿美元。

令人困惑的是，这笔交易的估值逻辑为何如此高企。

Polymarket的月活跃用户数仅约30万，平均每位用户的估值达3万美元。相比之下，体育博彩巨头DraftKings拥有超过1000万用户，市值达160亿美元，单个用户估值仅约1600美元，Polymarket的估值是其的二十倍以上。

更令人费解的是，Polymarket的业务内容。

打开网站，你会看到各种“赌局”：例如特朗普是否会在2028年再次参选？美联储下一次会议会降息多少？某科技公司季度财报是否会超预期？

用户在上面押注，赢了赚取收益，输了则赔钱。这与传统的线上博彩几乎没有区别。

然而，华尔街最保守的金融机构为何会对一个看似赌博的平台投入20亿美元？

答案隐藏在一个存在了近40年但直到今日才迎来爆发的概念：预测市场（Prediction Markets）。

它关于信息如何被生产、定价与应用，关于谁有权定义“真相”以及在充满不确定的时代里如何做出更准确决策，如何获得更透明的真相。

1988年：192个人如何战胜所有专家

1988年美国总统大选，布什对阵杜卡基斯。

那一年，爱荷华大学的几位教授做了一个实验。他们邀请192名师生，每人用不超过500美元下注：谁会赢得大选——布什还是杜卡基斯。

规则简单：你认为布什会赢，就押布什。随着参与人数增加，单一押注所需金额也会波动；有人撤回，金额下降。早期下注者可以在市场价格上涨时按市场价退出，获得利润。每人最大押注金额为100美元，当押注布什的市场价格稳定在65美元时，意味着市场预测布什当选的概率为65%。

这个实验被命名为“爱荷华大学政治股市”，后来更名为“爱荷华大学数字预测市场”，也是世界上首个使用真钱的预测市场实验。

令人震惊的是，这192个人的集体判断远比当时的民调更精准。他们不仅准确预测了最终赢家，还接近实事的州级票率。

这股“群体智慧”多次在后续选举中得到验证：1992年克林顿击败老布什，1996年克林顿再次获胜，2000年布什击败戈尔，爱荷华预测市场多次超越专业民调机构。

为何192个普通人能比专家更准确？

传统民调问“你会投谁”，但回答时可能出于社会压力而撒谎，可能临时改变主意，甚至根本不去投票。而民调反映的只是人们此刻的想法，充满浮动。而预测市场关心的，是一个不同的问题：你愿意为这个判断付出多少钱？

当真钱摆在面前，人们会更认真思考，也更诚实表达自己的观点。你可能口头支持某候选人，但若用钱下注，就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。

更重要的是，市场能自动聚合所有参与者的信息。比如我可能知道本地的情况，你了解年轻人的偏好，他掌握行业趋势。当我们都用钱投票时，这些散落的个人信息会被汇聚成一个数字。这一数字不是某个专家的预测，而是众人信息的加权平均，是“群体智慧”。

这也契合经济学的“集体智慧”概念：大量独立个体依据自己信息作出的判断，其平均值通常比任何单一专家更为准确和可靠。

然而，这个实验在法律层面遇到问题：在法律上，这是否属于赌博或非法证券交易？

美国对赌博和金融交易的监管都很严格。爱荷华的教授们因此谨慎操作，将实验规模控制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：每人最多投入500美元，只为学术研究，只开放关于政治选举的预测市场。他们希望以这种自我限制，避免触碰法律红线。

直到1992年，他们才获得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（CFTC）的一封“不作为声明”——即监管机关不会追究他们，但也未正式认可。这种灰色地带，使预测市场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一直处于“象牙塔”状态，仅限小规模操作，每次选举只有几千参与者，总交易额也只有几十万美元。

1999-2013：Intrade的辉煌与崩溃

1999年，纽约的两个交易员Ron Bernstein和Sean McNamara看到了爱荷华实验的商业潜力，创立了面向全球的预测平台Intrade。它不限押注金额、主题或国别，注册全球用户，甚至将总部设在爱尔兰以规避美国监管。从1999年至2012年，Intrade由小众逐步成长为全球最大的预测市场平台，拥有来自162国的8万多用户。

2012年美国总统大选，是Intrade最辉煌的时刻之一。

那一年，媒体和专家的视线都盯着Intrade上的“奥巴马是否当选”的实时价格。这个数字比民调更直观、更快速地反映公众情绪，甚至先于民调变化。10月3日奥巴马与罗姆尼第一场辩论后，“奥巴马当选”的市场价格从78美元跌到65美元，远超民调反应，激起热议。一些人认为这是市场反应过度，有人则觉得民调反应过慢。

最终，Intrade成功预测了绝大多数州份的选举结果，除了佛罗里达和弗吉尼亚。

其准确性让《纽约时报》《华尔街日报》和《经济学人》等媒体开始引用Intrade数据，认为其比传统民调更可靠。2012年10月和11月，Intrade月浏览量超过五千万次，受到媒体广泛关注，成为政治分析的重要依据。

但辉煌背后，隐藏着三大核心问题：

一是监管：早在2005年，Intrade曾申请在美国开展受监管交易，但CFTC态度含糊，既未明确批准，也未直接禁止，平台一直在灰色地带运营十余年。2012年大选后，CFTC起诉Intrade，指控其向美国用户出售未注册的商品期货合约，迫使其关闭美国账户，失去最大市场。

二是流动性：交易量有限，导致市场价格易被操纵。如2012年大选前两周，仅用1.78万美元就几乎将胜率从40%推升到49%。华盛顿邮报疑问其参考价值。实际上，交易分散在40个账户，且市场深度不足，套利空间难以利用。加之赔率与博彩网站存在显著差距，更说明市场容易受操控。

三是财务：2013年3月，Intrade公告因财务违规暂停交易、关闭账户。外界普遍认为失去美国后，财务陷入困境，交易量骤降，公司最终在2014年宣布关闭，用户资金无法保障。这一崩溃暴露了中心化预测市场的三大弱点：监管风险、流动性不足和财务脆弱。

尽管如此，Intrade依然证明了预测市场巨大的市场需求：大量用户依赖其数据，媒体频繁引用其结果。关键在于，如何解决上述三大致命弱点。

2020-2025：Polymarket如何突破困境

Polymarket将平台构建在区块链上，与传统平台不同，交易记录存放于全球分布式账本，任何个体节点都不可操控或关闭。交易全透明，任何人都可验证。这使得平台具备三个优势：

一是去中心化：没有中心服务器，智能合约自动执行交易，即便平台本身被关闭，市场仍能继续运作。代码公开透明，任何人都可调用。不久后，2022年1月，CFTC指控Polymarket未注册运营，罚款140万美元，平台开始采取IP屏蔽等措施，限制部分用户，但整体仍在全球范围内保持活跃，交易量反而增长。

二是流动性：引入自动做市机制，随时提供市场深度，不论冷热市场都能即刻成交。在2024年美国大选期间，Polymarket日交易额曾破亿，美股巨鲸无法操控价格，提升了市场稳定性和操控难度。

三是透明度：所有资金和交易数据在链上公开，用户可实时监测资金流动与未平仓合约，根本无需授权即可使用。这种透明性极大降低财务违规的风险，任何挪用资金的行为都能被追踪到。

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时，Polymarket表现出色。特朗普与哈里斯的竞选，数据被全球主流媒体广泛引用。《纽约时报》《华尔街日报》《金融时报》《彭博社》每日报道其预测数据。在一些争议激烈的关键州，Polymarket几乎准确预示了微弱差距。选举当晚，特朗普的胜率在Polymarket已达90%以上，几小时后宣布胜利，没有任何传统民调能达到如此实时准确。

这年，Polymarket月活跃用户约30万，月交易总额达13亿美元，链上锁仓达1.7亿美元，从小众加密圈逐渐迈入主流媒体视野。

但也出现挑战，2025年9月，Kalshi崛起。Kalshi采取不走区块链的合规路径，自2018年以来历经六年审批，成为首个获CFTC正式批准的预测交易所，专注于体育博彩。2024年底，Polymarket占据行业95%的市场份额，至2025年9月，Kalshi市场份额已突破65%，超越Polymarket，显示出监管合规与资本支持的重要性。这促使ICE的投资更具战略意义。

ICE的20亿美元：华尔街究竟看中了什么？

作为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母公司，ICE代表着华尔街最为保守的阵营。然而，它为何会选择投向一个外观似乎几乎是赌博性质的区块链平台？

答案是：他们看重的，不是赌博本身，而是“信息的价值”。

在AI和大数据时代，信息本身已成为最有价值的资产。传统的信息渠道——民调、专家预测、智库报告——都是“自上而下”由少数机构生成，普通人只能被动接受。而预测市场提供“自下而上”的信息：成千上万的个体用真钱投票，市场价格即他们的集体判断。这个判断往往比任何专家都更精准，因为它集纳了所有人的信息、经验与直觉。

ICE的目标，是将“群体智慧”打包成金融资产，销售给机构投资者。对冲基金想知道美联储是否会降息、特朗普的关税措施是否会通过、地缘政治风险是否升级；跨国企业需要了解政变风险或政策变化。这些问题，传统金融工具难以直接回答，而预测市场能提供“事件概率”的精确值，实时更新，比专家预测更快更准。

根据ICE和Polymarket的协议，ICE将成为Polymarket全球数据分销商，向机构客户提供实时市场情绪、政治风险价格及经济事件概率预测，这些数据可以被集成到投资模型，辅助决策。

ICE投资的另一考量，是数据的开放性。Kalshi虽然市场份额更大，但属于受监管的中心化平台，数据有限，需要付费API获取，存在封闭生态。而Polymarket基于区块链，所有数据无需许可，任何人都可以免费访问，市场范围更广，且不受某国监管限制，适合全球开发者和应用创新。这使得Polymarket更适合作为“信息基础设施”。

这也是为何90亿美元的估值得以形成。常规看，它似乎过昂贵，但ICE看重的，是未来“信息金融化”时代的战略位置。Polymarket已不再只是交易平台，更是一种文化、一项新闻源、一种数据资产，它的潜力和影响力使得估值被不断推高。早期的用户只占样本很小一部分，许多人仅浏览赔率、关注事件预测，未必交易。而像高盛等金融巨头，也开始利用Polymarket的数据作为分析工具，超越了宏观政策的简单预判，这像极了早期投资Google的人，他们看中的不是搜索引擎本身，而是背后的数据和网络效应。

未来，ICE与Polymarket计划推动“代币化”项目，把预测合约进行数字化、二级市场流通，甚至开发新型金融衍生品，实现传统资产与预测市场的互联互通。这些尚在构思阶段，但目标明确：将预测市场由小范围创新带入主流金融体系。

为什么是现在？

预测市场的理念早在1988年就已成熟，但直到2025年，行业才迎来真正爆发的机遇。

技术终于赶上了理念：早期区块链速度慢、成本高，普通用户难以体验。而随着技术进步，交易秒级确认，手续费降至几美分，用户体验几乎和传统网站无异。这些技术革新大大降低了门槛，使得预测市场成为可能。

更关键的是，监管环境开始发生变化。自2012年起，美国对预测市场持压制态度，认为其类似赌博，不合法。但近年来，这一看法逐渐改变。2022年，Kalshi尝试上线“控制国会席位”预测合约，但被CFTC以“类似赌博”否决。之后，Kalshi起诉监管机构。2024年，法官判定预测市场提供的是信息聚合服务，与赌博本质不同，行业因此开辟新空间。到2025年，CFTC正式批准Kalshi，Polymarket得以重返美国市场。

这一转变背后，是对预测市场价值的重新认识：在2024年的大选中，Polymarket和Kalshi的预测比传统民调更准、更快。这促使监管层逐步认可预测市场的社会价值，同时，国际竞争也促使美国不得不调整策略，吸引全球创新者加入，以免行业外流。这一切，都让ICE的战略投资变得意义非凡。

从“专家说了算”到“市场说了算”

从1988年爱荷华大学的192人，到2025年Polymarket的30万人，预测市场已经走过37年的历程。这场历史，其实是一场信息权力的转移。

当代社会面临的问题，不再是“信息不足”，而是“信息杂乱、真假难辨”。

传统民调频繁失准：2016年的美国大选，几乎所有民调都预测希拉里会赢，结果特朗普当选；2020年，民调显示拜登胜算很大，实际却异常胶着。专家预测同样如此：疫情、经济、国际局势，最终的走向常常与预期不同。这些预测，虽然被媒体报道、被决策者采信、被公众相信，但错误率高且成本低——错误付出无惩罚，反复“试错”。

图源：Polymarket官方推特

预测市场给出了新的答案：你无需相信某个专家或机构，而可以相信“市场”。

任何人都可以参与预测，只要用真钱。支持自己判断就能赚钱，失误就会亏钱。这使得“预测”由一种权力，变成一种责任。

你无需是经济学家，也能判断美联储为何会降息；你无需是政治专家，也能预测特朗普是否会赢。每个人的观点，将汇聚成市场价格，展开集体智慧的光辉。这比任何专家都更具准确性和可靠性。

具有内幕信息或判断优势的人，会大量押注提前知道的结果，从而提高预测的准确性。这种机制，促使个人不断优化自己的判断，市场也变得更聪明。

此外，预测市场带来更透明的世界：你可以实时看到“事件发生的概率”以及变化过程，理解市场如何吸收新信息，为日常决策提供参考。不论是投资、创业还是生活中的选择，都能依赖这些数据。

同时，预测市场也实现了“更公平的操控规则”。每个人的判断在这里都拥有同等的表达权，只要愿意投入，就可以影响市场价格。不同于传统由少数专家把控的信息流，预测市场让每个人都能发声，用资金表达观点，变成一种责任和权利的结合。

ICE的20亿美元投资，代表了预测市场从创新的“边缘”走向“主流基础设施”的战略布局——实现从“灰色地带”到“合法产业”的转变。从“加密货币圈的玩具”到“华尔街的一项工具”。

更深层次的，是开启了一个新时代：信息不再由少数权威垄断，而由市场集体生产；“真相”，也不再由某个权威定义，而由群体智慧决定。这一变革，才刚刚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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